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在屋中跪了许久的宦官终于还是小心的站起了身子，点亮了油灯，灯光下嬴稷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看不出来喜怒。
他只是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的思索着什么，许久之后嬴稷才转头看了一眼如豆的灯光，然后沉声问道：“公孙虎和这个郤克如今可在城中？”
宦官不敢隐瞒，赶紧拱手道：：“启禀王上，二人如今俱在苴县之内。”
“如此就好，寡人明天要见他们，你将公文放在寡人桌上，便退下吧！”
“诺！”
嬴稷屋中的灯一直点到了天快要亮的时候才熄灭，看出来除了繁重的公务之外，他也陷入了失眠。
第二天嬴稷终于还是看见了这个敢写下这封检举信的郤克，如今这个看起来十分剽悍的小伙子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郤克仿佛有些不同，他也只能感叹一句边地真的是锻炼人。
嬴稷并没有和公孙虎和郤克绕圈子，本来休息就不太好的他此时正在一边吃早餐一边会见二人，他开门见山的直接开口问道：“不知公孙虎你这个巡按巴蜀干得怎么样，这封检举信你认为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可当嬴稷一先一后的问出来之时，思维敏捷的公孙虎自然是把握到了其中的一些并没有宣之于口的意味，于是他也只能乍着胆子拱手道：“陛下，巴蜀之事如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封检举信虽然大逆不道，可其中还是皮有可取之处的，请陛下看在……”
嬴稷喝了一口肉羹这才继续说道：“你不必为郤克求情，寡人就是想问你一句这上边所言非虚，这真的就是巴蜀如今困境的成因？”
在一边沉默的郤克却无法坐视嬴稷这般‘逼问’帮自己说话的公孙虎，于是他直接离席再拜道：“陛下，这件事是臣所谓，与公孙巡按并无关系！”
嬴稷一拍案桌：“糊涂！他是寡人的巴蜀巡按，怎么与他无关，你想独自担下这件事？”
回应他的只有郤克的沉默。
嬴稷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你一个小小的县令，担不下来！”
说着他继续开口问道：“如今你所管辖的枳县是否还因为天气问题积极抢种一些粮食？
郤克见到嬴稷并没有在那封举报信上纠结，而是直接开口问自己有关枳县的消息，于是他也只能叹了口气勉力说到：“启禀王上，枳县几乎绝收，就算能抢种一些粮食，到了秋天也养活不了阖县上万的人口。哪怕我们已经因为前段时间的暴乱死掉了一大批乱民，可人还是太多了……”
“是水利措施修建的不到位吗？”
“我们枳县是巴郡近两年兴修水利最多的县城。”
嬴稷将食物一推，宦官立刻凑了过来将桌上的食物撤下去，嬴稷这才继续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如果此番暴乱不发生，你们枳县将饿死更多人？”
郤克并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点点头。
而嬴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转头看向自己的钦差——巴蜀巡按公孙虎，出言问道：“在你的观察里，像枳县一样的城市还有多少？”
公孙虎则抿了抿嘴唇拱手道：“十之八九皆是这般。”
嬴稷叹了口气，将那封秦纸再次展开，口中喃喃的说道：“寡人进入苴县，发现民生凋敝，还以为只是个例，后来却知道这已经是魏章再次经营了月余的结果。看来这巴蜀还真是有病了！”
二人并没敢回话，而嬴稷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有些瞠目结舌，嬴稷站了起来，远远的眺望着黑云压着铁铅色的远山，有些难受的说道：“寡人早就该想到的……这皆是寡人之失……”
本来已经做好了嬴稷看完信大怒准备的二人顿时有些愕然，他们想过秦王大怒，甚至将二人当场褫夺了官职就地收监，可万万没想到嬴稷竟然直接痛痛快快的承认了这封信如果是真的，则他这个秦王要担起责任。
这……还真不像个王者。
在二人的眼中，王者可是永远不会犯错的。
嬴稷也敏锐的发现了二人的讶异，于是直接开口道：“你们是觉得王者不会犯错吗？”
过了一阵郤克才反应过来，小声的说到：“正是！”
“知道你们这个思维是哪里来的吗？”
郤克一时愕然，而公孙虎却过了良久才拱手道：“法家。”
嬴稷一拍桌子：“没错，就是法家，不管是法术势三家哪一家，王者都高高在上，操纵着群臣，以至于严刑峻法之下的王者们一个个的变成了独夫，本来运转良好的国家机器更是异化成了一个让国家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你们说，这法寡人该不该变？”
‘咔嚓’一道惊雷从远方的天空轰然响起。看来一场大雨又要降下来了。
已经反应过来的郤克立刻大喜，他已经明白了嬴稷的意思，这个年轻的秦王真的要对商鞅的政策进行二次变法，于是赶紧叩首道：“陛下若需驱从，臣定当鞍前马后！”
嬴稷则没好气的看了郤克也一眼：“想的还挺美，你参寡人倒是无妨，可你在信重把我父王和我兄武王也诋毁了一番是怎么回事？”
“臣……臣……”
“算了，寡人说了，这件事太大，你一个县令担不起，还是寡人来吧。等雨停了，你们二人就随寡人一同前往成都，寡人要听听舅公魏冉的意见！”
“诺！”
说是雨停了就出发，可这场秋雨足足下了三天天才放晴，而且不知道山中是不是发生泥石流，还需要前哨先去探查一番，所以嬴稷的行军速度非常之慢，一直等到新年已经过了，众人才再次踏上南下的旅途。
路上又湿又滑，路况比之前好像更差了一点，以至于嬴稷竟然过了七日才到达阆中。不过幸好的是，早就收到风声的魏冉自然不会坐定在成都，当嬴稷来到阆中之时，魏冉已经再此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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