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腊月十九，宋家高挂白帆，因着外面还在戒严，大嫂也没有什么家里人，只零星的来了些微的人来吊唁。
这世界那么大，大嫂的死就如同是在大海里投入了一粒沙一般，连个涟漪都几乎没有。
宋栖梧安排了一下葬礼的事宜，沈朔言则是在房间里和宋父谈话，整个宋家，来往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但角落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格外的孤寂。
8 原本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宋子谦却几乎没有这个年纪孩子的心性，年纪这么小，便父母双亡，不管再怎么心智成熟于常人，也应该是接受不了的吧。
“子谦，不要过于难过，人终归都是要去的。
最重要的是要把握当下。
大嫂会和大哥葬在一处，也是了结了她的心愿，你也要开心些，日子还长，没什么事是过不了的。”
宋栖梧忽然有些面露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小小的孩子说起那些过于残酷的事情。
“你父亲当初是秘密下葬，不能有墓碑牌位，子谦，大嫂要求合葬，也只能和大哥一样，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在这件事上，你有什么想法，姑姑会尊重你的。”
当年宋启瑜化成了一捧骨灰，被送至宋家，满门震惊，想平安无事的进宋家义地，当然是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宋家还算是望族，为此，宋儒言不惜要求，即使要和宋家其他人彻底断绝关系，他也定要宋启瑜回到宋家。
僵持了至少不下于六天，还是宋家其他人低了头，但是唯一的要求就是秘密下葬，且只能葬在宋儒言已经留好的那块墓地上，不能再另起新地，原因是怕动静太大，被别人知晓了之后，会遭殃。
宋启瑜，他的大哥，中国革命的先驱者，直到现在，连块墓碑都不能刻上名字。
宋子谦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每年都要跟随祖父，姑姑去给父亲上香磕头，那里的坟茔是什么情况，母亲临终时的要求，会让她遇见什么境遇，
他早已经心里有数。
回想过去的几年里，自他六岁懂事开始，就再也没有同母亲一起，去给父亲上过香，至于原因，他连姑姑都没有说起过。
宋子谦抬起头，原本稚嫩明亮的眼神，此刻已经是渲染了一片的平静。
宋栖梧还从未在一个年岁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少年身上，看过这种眼神。
即使是当初父母都遭受迫害而死的柳承业，她也只从他的眼里看见坚强和愤慨，绝对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死水微澜。
“姑姑，你想的，并不是我心里的想法。
我的想法，如果说出来，恐怕会吓到你。”
宋栖梧的心里一个咯噔，她心里隐隐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可是子谦即将出国离开他，到时候天高路远，就是有心和他说些什么，只怕他也是力不从心的。
“说罢子谦，姑姑想听听你的想法。”
宋子谦看了看大厅里摆着的棺材，在那里面，躺着他此生最亲的亲人，可是他的心里，却……
“姑姑，我妈去世，我虽然很难过，可是在这难过里面，我竟然有一丝可怕的庆幸感。 ”
前面的脸上满是痛苦和内疚，生母去世，他不仅不想哭，反而是替她开心。
自他记事起，母亲对他的管教就一直很严厉，
读书上，作息上，甚至于，连他的早餐吃什么，都要是她规定好的。
若都是为他好，那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些东西，几乎都是他父亲喜欢的东西。
自记事起，他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他全部知晓。
男孩子
的心性，听见这些事情之后，总会特别的崇拜自己的父亲。
母亲思念父亲，这件事也不难理解，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不喜欢背诵古课文，不喜欢吃素，也不喜欢穿中山装。
可每天，母亲就要将他装扮的，就像是父亲的分身一般，每每出门的时候，听见有人暗地里议论，他是如何如何的像宋启瑜的时候，他就恨不得跑的远远的。
宋子谦低低的垂着头，白色的麻布将他的脸部遮住，宋栖梧看不见他的神情，可少年的痛苦和自责，深深地藏在他说话的语气里面。
“我妈她活的太累了，我每次看见她活的这么艰难，我就在想，究竟要怎么做，她才能开心一些。
她过世了，我居然会松了一口气，姑姑，我是不是特别不孝的混账。”
宋栖梧的确是没想到，在她印象里，那么自卑敏感的子谦，居然在内心里，藏了这么多的痛苦。
大哥过世后，大嫂的确过得很可怜，子谦出生后，她对于孩子的要求也很严格。
那时候，父亲整日游走在各地的商号之中，她也在天南海北的四处乱窜
，根本无暇顾及年幼的子谦。
本以为他会在母亲的关爱下好好长大，却不想，原来母亲近乎偏执的严格要求，已经让这个孩子不堪重负了。
宋栖梧满心的愧疚，若不是父亲年老，已经不堪商业的重负，若不是发生了伊东弘文这件事，她或许此刻还在美国，家里也不会有人，会发现这个孩子心里的负担。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姑姑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于你母亲来说，应该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病，原本不是不治之症，却硬生生的耽搁到了最后。”
宋子谦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呵斥，反而得到了理解，少年震惊的抬头。
“姑姑，你能理解我？”
自他入学启蒙开始，无论是老夫子还是新派教师，教授他的，都是一些仁义孝道。
他常常会因为自己内心的阴暗而觉得自卑，对于母亲则更加的顺从，希望能补偿这种愧疚。
母亲时常会说，她小姑姑的脾性最像他父亲，姑姑都这样说了，父亲也会这样想的是吗？
宋栖梧轻轻的拍着少年毛绒绒的头发，子谦有母亲从小陪伴，尚且活在失去父亲的阴影当中。
沈朔言在他少年的那段时间，又是否像子谦现在这样迷茫失措过。
“姑姑当然能理解，每次看见大嫂的样子，我的心理也很难过。
大哥应该成为我心里的指路明灯，让我向更加光明的地方走去，而不是成为枷锁，让你无法喘息。
去年，你不肯和大嫂一起去祭拜你父亲，我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
宋栖梧说的隐晦，事实上，去年因为这件事，他们母子曾经爆发了一阵大吵，宋栖梧当然也知道。
宋子谦双手抓了抓头发，语气很复杂。
“我妈每年只要一去，就要趴在父亲的坟头痛哭不止，我若是不哭，定会惹来一阵毒打，说我不孝。
姑姑，我是真的不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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