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 春 宁波
自古宁波府乃海河四通八达之地，藩泊航货络绎不绝，这人自然也靠海生，吃水活，十门九户做的都是掌舵航船的生意，在远些的活计的也是和码头靠着边：低贱活譬如做些码头扛包，高者也有船行数日往来外邦。早在前朝嘉靖年间莫说是国内四海走货，便与西洋也是时常往来，只是到本朝乾隆爷年间，因着倭寇之害便不再许外洋一船入浙。宁波府坐拥这地利人和又转回了“王土”之内，往北至关东、河北、山东，又溯长江深入四川，兼走湘、鄂，南到闽、广，可谓集天下之航在手，而这其中又以在府内百年立足的成氏一族为首，成家几辈相传皆为商，合族之力兴建码头、航船，在这地界上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姓。
民间都传这“富不过三辈”，也说成家快到头了，可偏偏成家就是这么唱反调，如今虽因“鸦片之战”被洋人占去了大半边天，成家也依然挺着，靠着就是祖宗立下来当家立贤不利长的规矩，这现任当家成荣浩妾生幼子的出生便是个最好的先头例。
天还未完全入春，虽已过卯正三刻却仍是有些暗沉沉的不明朗，一巷子青石板道连垣着几座深宅大院，便是宁波府首屈的贵重、热闹地界儿，只是眼下还静悄悄的没点响动，赶着马车过的人连声音也是轻敲敲的，只余马蹄声蹬蹬地踩在上头，依次过去从包宅、金府门口路过，最后停在成园门口。
“吱嘎”
像是掐着点的，这马车刚一停下，门就开了来，里头出来的丫头、小子便开始做活计。这成园大门自成荣浩做了当家后历来是这条巷里最早开了院门的。管家成平掐着点出来指人接了马车下来的码头总管、掌柜等人，又亲自看管人清扫。大门不远处的拐角，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女人，领着个10岁出头的男孩冲着这边来回地看，为了避让方才过去的马车，脚上也没留神沾了泥灰。成平正数落着人一扭头就瞧见了他们，眯着眼细看了看，像是认出了什么突然就朝周围扫两眼，生怕有其他人瞧见，提拎这衣摆匆匆下台阶往那边去。
“让开！”
猛地一声喊叫，一人一马切切擦过这对正要走过去的母子，急停在成园门口。女人又往外探，只看到走了几步的成平停下来与他说了什么，两人掉个头进了门。女人皱着眉头琢磨片刻，转身消失在原地
成平一路从门口拐进半圆拱门，隔着院中的池子就瞧见书斋门口站了好些个人，方才那些个掌柜也在，还有东院夫人的大丫头良华也在，走进了才瞧见有个小子蹲在窗下贴着耳朵正听里边的响动，良华一转头瞧见成平进来忙清嗓子，喊了声“成泽”，那小子跟兔子似的窜回良华身边叫了声管家。
这成泽是东院大少爷成陆的伴读，自小跟在夫人身边，灵活过了头，反倒失了性只作个皮猴了，偏还不叫你逮错，夫人不说，他们自然不好管教。成平只当没瞧见，同良华互点了头算是招呼也等在门口，才站了一会子又侧耳听屋里的动静，果不然又是这陆大少爷在里头。
“多久了？”
良华估摸了时间答道：
“才大半柱香了，总还得要一会儿。”又问，“怎么了，我瞧你这不定的样子。”
成平压低了声音示意良华凑过来。
“这一大早济南那儿来了人，夫人家的堂小姐没了。”
良华听了也是一惊，捂着嘴一脸惊，嚷着要去静宗寺知会，成平忙拦住，只说早叫了去，这才叫良华定了心，只是里头的家主还不得消息，成平左踱右思定不下心思。
其余之人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得成家这两人耳语一番脸色却颇为凝重，都是在成家做了许多年的人，一眼便瞧出了些门道，纷纷告辞。成平也不做挽留，只是将这些人手上的账簿一同收拢，告了罪就进里头。
“你看看这念的都是什么？”
进门这一声喝，没地把成平也吓退半步。正对着书桌前站着个也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年人，一身水青色的长褂，上头套着的深色马甲厚厚地从脖口、肩口漏出些狐狸毛，顺着狐狸毛马甲上银色的绣线暗纹也是细密，腰上坠着的香囊又连缀着沉甸甸的珠玉。
少年拿着书的手指细长，颇有灵气，只是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让人难免可惜了这双手，成平没出声径直走到书桌边，后头坐着的人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
“不过是会点洋文便四下夸大，怎么书却不识了？以后不许去码头上。”
成陆喏喏地回了声是，头却是一直未抬起来过。
成平插着缝赶紧开口，将济南送了“焦头信之事”一番耳语，宁波这地界上，凡家里有亲人在外头过了世，便派人带着焦头信来，叫收信的人一眼便晓得祸福。成荣浩自然领意——外头有人没了，底下跟着听的成陆如释重负，趁机向父亲告退出屋子。一放下门帘，猛地像换了个人，两三步跳到良华身边。
“可累着我了，我们快回去。”
良华每回见他出来都是这副模样，又是一阵阵地叹气，携着他往外去：“我的神仙祖宗，也不知是哪儿的八字不合叫您回回只在老爷面前念不出来个字来，但凡您这脑袋瓜子闪点光，哪儿至于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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